有一种爆款套路,我称其为“知识的诅咒”:让高学历者去卖猪肉、送外卖、流浪,甚至去死,从而暗示出并不存在的因果关系:他们因为自己的教育背景,沦落到悲惨的境地。
这已经算很好的了,自媒体还可以“无中生友”,用“非虚构”的笔法创造一位高考状元;他们可以给读过几本书的流浪汉颁发一本复旦;他们比法医、侦探和心理学家更善于还原现场,能够制造一场酝酿已久的“自杀”。
甚至,他们还能塑造出一个“高学历宇宙”:“寒门”,“决定去 XX”,“自杀”,这些概念可以被综合利用,成为爆款标题:
说到自杀,根据 2011 年中国疾控中心发布的自杀率数据,中国 75% 的自杀发生在农村,农村自杀率是城市的 3 倍。数据还表明,高学历者其实是相对不容易自杀的群体:1988 -98 年的统计数据表明,按照学历划分,自杀死亡者文盲占 27.59%、小学占 43.50%、初中占 26.29%、高中占 2.51%、大学占 0.08%。。
一种反驳是,大学生占人口比例少,所以占自杀者比例也少。我们可以如此解读:如果大学毕业群体以高于 0.08% 的人口比例,“贡献”了 0.08% 的自杀率,就意味着大学毕业群体并没有高于总体的自杀倾向。按照 1998 年 9.63 亿人口基数,只要大学毕业群体高于 77 万,那么上述解读就可以成立,而根据当时的统计资料,大学毕业生“存量”基本可以确定是高于这个数字的。。
然而,农村女性喝下百草枯,或者进城务工者从脚手架一跃而下,都很难产生一篇十万加的阅读。很多受众,关心的并不是社会的不公,不是对世上的苦难怀有悲悯,而只是乐于消费“知识的诅咒”,享受着高学历者被捧上神坛而又坠入深渊的反高潮。
知乎上又一个很火的问题,叫“美国人有哪些反智现象”,不少答主列举了有趣的事实,例如很多美国人相信地球是平的、不知道中国在地图的什么位置、需要拍公益广告号召大家不要欺负聪明孩子等等。其实,前两者说的是“无知”,最后一条才更接近真正的“反智”——将追求知识的人们,当作自己玩弄消遣的对象。
诸位,我们也要警惕自己身边的反智主义苗头。
我们的父辈,是那么坚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。德国之声拍过一个有关亚洲街头小吃的纪录片,其中一个细节打动了我:
摄制组采访了上海街头一位炸油条的师傅,他说,自己老家在安徽,在大城市虽然辛苦一点,一天只能睡四个多小时,但挣的钱更多了。挣这么多钱干嘛呢?片中 8:36 分的旁白介绍道,这位楚师傅的女儿在读私立学校,自己将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孩子的教育上。
面对镜头,师傅说不出什么大道理,只是简单地解释道:“我希望她生活比我好一点,我的工作太辛苦了。” 旁白说,像这样的普通人们,靠自己的努力不断在社会阶梯上攀登,而且希望自己的子女比自己站得更高。
朋友们,这是一片多么富有生命力的土地,才能让像这样的平凡的人都能孤注一掷地投资子女的教育?我不认为像楚师傅这样的人都是偏执、盲目的,他们有这样的认知,难免会受到环境的影响,是周围的环境让他们看到教育的确是通向更美好生活的阶梯。
我们要警惕的是,这一代人不再相信了,不再相信知识是一种祝福,而将学历视之为不幸的开始。过度谴责制造爆款的自媒体,并没有多大意义,因为他们更像是受众的一面镜子。
很多人在看待高学历者时具有矛盾的形态,一方面隐秘地认同他们是这个社会的宠儿,甚至将他们的一言一行奉为圭臬,一方面却又巴不得看他们倒霉,乐于消费他们的不幸。对于高学历者,很多人有时仰视他们,有时俯视他们,却很少报以平等的眼光。
其实啊,高学历者既不是神明,也不是小丑,只不过是选择了千万条道路之中一条的普通人而已。人们有很多种追求自我实现的方式,有的道路高风险和高收益并存,比如当明星艺人或者运动员;有的风向和收益相对平衡,大部分时候都有一张安全网保底,比如上大学、读研读博;还有更极端的一种——指望着躺赢,希望被时代赋予的幸运砸中,比如投胎在拆二代之家或者一夜爆红暴富。
有一种可能:寄希望于第三种道路的人,会眼巴巴看着教育所带来的安全网支离破碎,以此来佐证自己的路线正确。他们隐秘的企盼,在自媒体的妙笔之下,成为了所看到的“现实”。
我们要警惕的是,这一代人不再相信了。
知乎法律话题优秀回答者、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法律博士王瑞恩
原文标题:《为什么“名校生毕业去做流浪汉 / 外卖员”一类故事会被屡次拿来消费?人们为何“喜欢”看这种故事?》